万里蹀躞以墨归
一
晚霞把生命抚摸得十分安详。
我抬手擦拭蒙■的双眼,才分辨出今天晚霞与往日的不同之处——是墨色。
是的,墨色。这墨色于天际毫不屈服地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是温柔、自由的颜色,是素雅、古典的颜色,也是我已逝的老爷爷的生命的颜色。
近五千年的书法艺术溶化成他近百年的生命线,我只可以比拟出这条线的长度,却怎么也探测不出这条线的深度。
为了祭奠他,我偷出他书房里一支浸染了墨香的毛笔,半夜时分,借月光埋在他坟墓旁的树下。这片土地上的爬虫也安静了,单是这墨香,也足够它们陶醉了。
二
身高不过一米出头的年月里,我搬只小凳子,像猫一样窝在老爷爷书房的角落里,看他教学生书法。听他用唱京剧的语调咿呀着禅宗书风的翰逸神飞、白蕉行草的顾盼有致,听他给学生讲述敦煌写经、楼兰残纸。总之,是些我闻所未闻也听不大懂的东西。
当然,也难免有记忆迷失在某个熟稔的场景里——
他伏案,运笔时手臂像是轻若无骨的烟雾,随风可逝。我踮起脚,两手扶桌,细看宣纸上树木留下的凹凸有致的纹路与三缕羊毫丝丝相扣,那宣纸还没来得及褪去自然的清澈,又一不小心沾染了墨香。
几笔过后,宣纸上留下一个“根”字。那墨迹还未完全被宣纸吸透,于是阳光赋予了它粼粼波动的特权,映出独特的格律。
他捧起这字,静静端详,他海岸线一般深沉的侧影又凭借阳光烙在了那宣纸上,风吹过,影子摆动。
许久,他说道:“写字,无非就是写根。写的是历史,也是未来。昨天有人问我,以后书法会不会被电脑打字替代。这‘根’字就是答案啊!若足足有几千年历史的书法文化能被诞生不过区区百年的事物所取代,若长达几千年的坚实文化根基一朝被斩,那这民族也就摇摇欲坠了。世人嘲笑书页薄纸,却找不到自己的人文归宿。可悲!可悲啊!”
三
我不知道那是老师对学生的殷切教诲,还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感叹。幼稚的年岁里,我不曾深究过老爷爷那话的对错,也不曾认真思索过“根”的含义。后来,在某堂政治课上听老师强调文化的重要性时,耳边又一次回响起老爷爷的话。
那晚回家,从抽屉里翻出陪伴我多年的毛笔。我一手撑着深不可测的念想,一手轻轻摩挲它细腻光滑的竹制笔管。凑近灯火,细看它可爱的锋颖,想象它恣肆乾坤时的千姿百态。我胸膛中突然有一股关不住的幸福溢出来——笔尖指向的不只是一方幽幽墨坛,更是五千年经验与智慧的凝结啊!
若是扼杀了智慧,抹杀了经验,只留空荡荡的躯壳于人间飘忽不定,虚位以待,那这民族就不必再嘲笑虚无,它已经加入了虚无。
再提笔书写,为的不仅仅是风规自远,更是日日夜夜不曾停息跳动的脉搏。
我想,这抽象的书法文化根基概念之中也必有一盏神奇的把柄,靠念想去抓住它。只要一抓住,便可以笔纸为扁舟,以水墨为舟楫,借文化之波浪驶向宇宙,驶往无边界的未来。
四
当我终于有勇气去跟老爷爷分享我的拙见时,听到的却是他去世的消息。
我像只小昆虫在这噩耗的琥珀里垂死挣扎。
思维深处缓缓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拭干我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指引我看今日晚霞的不同之处——是墨色。那手缓缓执笔,蘸取这墨色的晚霞,欲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尽情挥洒。笔落下,好似扫净风尘,能被灼热的地气吸引,一直镌到宇宙尽头。
我认得,那字念“根”。
晚霞把生命抚摸得十分安详。那手,便轻盈地坠入了深邃的墨渊。
(指导教师 王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