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打铁人
李晓
狭小砖屋内,炉火发出轰鸣声,炉膛里火苗蹿动,一个铁器在炉火中烧得通红。一个壮实如铁墩的中年汉子把锻打的篾刀从火中熟练夹起,放到铁墩上,大锤不断落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而后,中年男人把锻打的篾刀放到砂轮机上抛光,使其光滑,瞬间铁花四溅,男人成了铁花飞舞中的人。这个铁匠,老街人叫他顺娃,他是老街家喻户晓的人。
敲打铁器声,在古朴宁静老街的巷子里,响了60多年。这家铁匠铺子里最初的响声,是顺娃的父亲敲打出来的。而今这个铁匠铺子打铁的声音,成为老街的标配声,成为生长在街坊邻居们体内的“生物钟”。在铁器的撞击声中,人一天天老去,白发在两鬓泛起,老街的光阴开始泛黄。一件件锻打的农具,犁、耙、锄、镰、镐从铁匠铺子里启程,伴随着农人匍匐在大地上播种收割时前赴后继的身影。一把把锻打的炊具,菜刀、刨刀、铁勺、铲、瓢,走进百姓人家,伴随着人间烟火蒸腾弥漫。
顺娃开始跟随父亲打铁,是在11岁那年,打铁的年月,到今年有39个年头了。那天,小学尚未毕业的顺娃来到铁匠铺子里看父亲打铁。父亲光着上身,身上斑痕点点,那是铁花扑到身上烫伤留下的痕迹。疲惫的父亲那天叹息说:“跟我学打铁的徒弟,越来越少了。”儿子顺口说:“爸,我来跟您学打铁。”父亲愣了愣问:“娃娃,你说的话可当真?”儿子握了握拳头说:“爸,我就喜欢跟着您打铁。”于是顺娃被父亲收为家传徒弟,开始了他的打铁史。
父子俩一锤一锤地轮番敲打,直到父亲患癌离世之前,这家铁匠铺子里,父子俩在铁花飞扬中一直相随相伴。父亲离世前夕,顺娃把一把铺子里锻打的菜刀带到父亲病床前,气息奄奄的父亲摸着锋利的刀刃,喉管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如铁匠铺子里鼓动的风箱声。父亲在艰难挣扎中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是把好刀!”身为老铁匠的父亲,一直担心着这祖传手艺会在儿子手里失传,但儿子的手艺最终没让父亲失望。
这些年来,老街的人都帮忙给顺娃口口相传打“招徒广告”:“跟老铁匠学手艺,免费,包学会,学徒期间发工资,包伙食。”前前后后来了几个人,但干不了几天,就走人了,实在是吃不了那份苦。特别是在夏天,铁匠铺子俨然就是一个小火炉,闷热得要把人像铁一样熔化。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顺娃和几个老友坐在老街那座百年石拱桥上闲聊。顺娃说,他这一辈子,就做了打铁这门事,还获颁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证书,但这门手艺眼看后继无人了,自己感到对不起父亲,心里急啊。我安慰他说,兄弟,你好好打你的铁,这辈子还是实实在在的活法。几个老友也劝慰顺娃,是的、是的,你没辜负父亲传下来的这门手艺,老街人感谢你。顺娃把身子俯在桥身上,我听到他喃喃自语:“打铁、打铁,我还是希望有个传人。”
在铁匠铺子里,我有一次看见疲倦的顺娃正在点火,他正跟人说话,打火机的火苗舔着他的手背了,我惊喊道,火,火!顺娃却丝毫没觉得疼。我和他交往这么多年,那天才第一次打量着那双抡起铁锤千锤百炼的双手,皲裂之中满是老茧覆盖。那挂在铺子里的衣服,也到处是铁火溅过的火孔。
这双匠人之手,锻打之中绵延火种,隔绝着喧嚣,传承着一门古老的纯粹手艺,传递着人间的温度。
(选自《扬子晚报》,2022年5月5日B3版,有删改)
赏析:
随着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在现代工业浪潮的冲击下,打铁这个在我国传承了两千余年的古老行当,正逐渐被世人遗忘。以前随处可见的打铁铺子,也所剩无几。好在是,国家越来越重视一些古老技艺的传承发展,将其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小家庭作坊最终能否抵得过大规模工业浪潮的冲击,这是个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或许,打铁这门手艺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失传,但其所折射出的执着专注、精益求精、一丝不苟、追求卓越的工匠精神值得永远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