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秦俑魂
终于见到你了。
我该叫你一声前辈,可若真序长列辈,你该是我的祖先。别说什么肉身与泥塑!你这长寿的泥像,永生的陶人不同我们取材自一处?是女娲初次赋形出灵长的河岸与滩涂,还是夸父遗留下残躯化生成的山川与泥土?不管你来自长江淤沙,还是黄河扬尘,我们都是承土德之瑞的轩辕后人,都是受沃土恩惠的大河子孙。论年龄,我是你们的两千三百分之十八;论数量,你是我们的十三亿分之八千,你生自百万华夏子民,所以百万华夏子民如今来问候你。生自淤泥,归于尘土,我们同根同源,怎分亲疏?
记得你的前世吗?你诞生之前,奴隶制社会的痼疾还扎根于战国本就伤痕累累的新生肌肤上。“穆公死,从死者一百七十七人。”,它的每一次发作对于尚年轻的封建邦国都是切肤之痛。而你并非凭空而来,“明德保民”,儒家先生的奔走为你定下了户籍;“天子杀殉,多者数百,寡者数十”,墨家前辈的批判为你备好了温床。终于,“献公元年,止从死”,你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降生世间,秦献公为你铸好了陶模,塑成了初胎。你生自文明与野蛮的初次对抗,长于人道主义和民本思想的伟大觉醒。你是不甘于蒙昧的反抗军,是不忍于人殉的替死者。“始作俑者,不亦仁乎?”你轻语着,推开挣扎的奴隶,痛苦的婢仆,翻身跃下葬坑。你粗糙的手脚一动不动,模糊的五官无喜无悲。但贯彻了儒家仁政思想和墨家兼爱原则的你竟该是这幅模样吗?不,有个声音说道,不会,不能。
于是他来了。为你铸陶模,成初胎的是秦献公,而为你刻画加彩,赋予你秦人长大的身量和方正的五官的,则是他尊贵无比的后人。嬴姓,赵氏,秦王名政,正是他,以凌厉无匹的手段将一片纷纷扰扰的大地抛入熔炉,煅炼出一个浑然的大帝国。记得吗?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西据函谷,你退诸侯之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东扫六合,你溃合纵之势。杀!亲附的韩魏;杀!顽抗的赵燕;杀!狂妄的楚人你狂妄;杀!无礼的齐王你无礼!千秋霸业,数载功成。几百近千的民间陶工匠人走下葬坑,雕你成百战的勇士,塑你为万胜的将军——即使他们再没能爬上来。你从此有了颜色:那是崇力尚武的深黑,威仪万千的大红,调和以劳动人民的智慧与血泪,终于使马下阵亡的秦国将士在墓穴中得到了永生。而亲自为你上色添彩的,正是那意气风发的千古一帝,那不可匹敌的大秦帝国。三军阵列,你站出了君王凛然的威仪,站出了帝国昂然的风貌。如今,你已是开疆辟土的代表,民族统一的象征。而当所有人欢欣鼓舞的看着这一切时,你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嬴政驭四海,北筑万里城。民命半为土,白骨乱纵横。”这是谁作的诗句?“阿房,阿房,亡始皇”,这是谁唱的歌谣?“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这是谁下的批语?在北击匈奴的血气中,在南征百越的战云下,不祥的阴风四起。穷兵黩武,严刑重典,流淌尽了帝国的血液;大兴土木,繁徭重税,敲剥尽了万民的骨髓。始皇曾伐尽蜀山林木建阿房,但钩心斗角的何止宫殿?也曾聚齐天下金铁于一处,但三缄其口的怎限金人?你来听,有人持玉璧,行过关东,留一言祖龙将死;有人驾御车,西还咸阳,带一身鲍鱼腥气。一时间反民如蚁聚,义军若蜂起,万民的义愤点燃了重楼高阁,熔化了十二金人,也一并熬炼着你。祭祀二世而终,社稷三年倾覆,君王为它的目空一切付出了代价,最终与你们躺倒在一起。一个帝国的时代就此落幕,而你也在战火的烧炼中最终成形。劫后余生的你,明白了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于是你的身形不再狂放,色彩不再张扬。至此,你的品格终于完善,生命终于圆满。眼见高楼起,眼见宾客聚,眼见大厦倾倒。你这双眼倦得很了,不宜再见天日。你说,睡吧,给我早夭的帝国陪葬,也警醒我千百年后的子孙。
夜如流星,昼如走马,朝代更迭不歇,兴废轮回不止,地上的争权者、掌权者、弄权者、丧权者不计其数。你于幽深的墓穴中不见风云纷乱,只于半梦半醒间听到兵刃相接,马匹嘶鸣。身经百战的你比谁都明白止戈的意义,你放下了举弓的臂,你的箭已射不进桃源;你松开了握鞘的手,你的刀早斩不动长鲸。大秦的悲剧在地表一次次的重演,没人能听到黄泉下你的幽幽轻叹。你不再沉睡,却也不愿醒来。
两千年如一瞬啊,终于,时代的钟声将你唤醒。你静静的听着民主斗士的呼声,解放军队的呐喊,人民领袖的誓言。他说:山河自有山河气,天下尽归天下人。正在你为人间如此巨大的变化兴奋不已时,寻根的中华儿女叩响了你的门。他们小心翼翼,一路呼唤,走到咸阳。为故都屏了千年风沙的你知道,是时候了。于是,一九七四年,你们约好了一起出土,在博物馆里重整行伍。看着鱼贯而入的后人们,尚带着土腥味的你,欲言又止,感慨万千。
放心吧,放心吧,我明白你心心所念。你的后人即使再愚钝,有你这千年的遗老提醒,也不会忘了你来自怎样的土地,人性的光芒怎样塑你成胎,尚武的精神怎样刻你成形,帝国的威风怎样为你着色;更不会忘记苛政的教训怎样烧制你,止戈的意愿怎样埋葬你,以及你是以怎样的信心和憧憬,重返人间。你是辉煌的见证者,也是黑暗的亲历者,你就是中华的根,展示着骄傲,警醒着后人。
你背负了千年的任务完成了,而我们,又将于哪一年埋葬,哪一年出土呢?古老的忠魂啊,尚飧!尚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