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明月半床书

年少时，我喜欢往老宅阁楼上钻，一张木板小床上铺满诸如《兴唐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之类的连环画。我母亲平素最喜整理房屋，最恨人乱堆乱放东西。好在阁楼原本就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储物间，她也懒得问津。故唯有在此地，我才能随心所欲地半躺半倚，随手抄起一本，看一本，扔一本，不用及时整理，耳旁更少了聒噪:少看闲书，坐要有坐相,躺着看书对眼睛不好。因此，我很早就懂“屋宽不如心宽”这个理儿。

当溶溶月色透过老虎天窗洒在床上,我的头脑里忽而闪现出李白的诗句“床前明月光”。

我把翻书比作“隐身串门”,比串门还自由，事先不必敲门、打招呼,可坐下长谈，若话不投机，即可不辞而别。哪怕学业再忙,我也会抽出时间，翻一会儿书，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后来的我，来到一个远离都市的僻静郊野，独自租下一间简陋小屋,过起了丰子恺笔下的“闲居”生活。丰子恺说:“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因为在他看来，“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其布置就如画的“置陈”了。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且乐此不疲。丰子恺是一位知名作家兼画家，自然吃穿不愁，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和未来担忧发愁。

山夜格外静谧，我头枕双手平躺在床上，月光又一次透过木窗柔柔地铺泻了一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地想起此行我还托运了一箱子书，足可打发这漫漫长夜。我把一箱子书都取出来，铺在床上，砌成“半壁江山”。随手拿起一本《水浒传》，看到了鲁提辖为了搭救亳不相干的金翠莲父女，怒杀恶霸镇关西,从此沦为亡命天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通缉犯。比起鲁智深的遭遇，我这点子鸡毛蒜皮又算什么?想通了，填堵在胸口的一股淤积之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书犹药也，可以医心。”古人诚不欺我。独善一行在《谷地半亩》中写道:读书最好的目的就在于,你会发现凭借自身阅读构建起来的小世界，能以体恤式的温柔消解自身的苦难。我开始振作起来，一年后，我整装待发，陆续投递简历，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在事业上又开辟了一番新气象。

至今，我仍保持着“月下读书”的习惯，我的书房内搁置着一张小床,床铺上凌乱摊放着各色各样的书籍。夜深人静，我躺在书房的小床上随心恣意地翻书，眼睛看累了,偶尔抬头眺一眼窗外的悬月,它依旧不动声色地照拂在我的床铺上，须臾间联想起李白的又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杨绛先生说:书的境地，“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头上的一轮皎月,又何尝不是照着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包括未来的我。

（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