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我记忆里的诗篇
生活的困苦磨难，终究会经过岁月温柔的积淀，被酿成甘醇的美酒。
——题记
爷爷患上了阿兹海默症。
当爸爸哑着嗓子向全家宣布这个消息时，我们如遭晴天霹雳。毕竟谁都难以想象，一向硬朗的爷爷，也会患上这种老年人的通病。
阿兹海默症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它不同于一般的病症，它并不会直接伤害人的身体，而是在岁月中渐渐磨蚀掉人的记忆，亲人，朋友，甚至爱人，最终也只会变为病人脑海中割裂的空白。
我们早已做过最坏的设想，却终究没想到，病情会发展地如此之快。它像一个呲着獠牙的怪兽，蚕食着爷爷的记忆。我们也只能无奈地见证着，爷爷看我们的眼神，从对亲人的温暖，逐渐变得像孩童一样懵懂。我们在他的记忆中，逐渐变成了朝夕相处的陌生人。
奶奶家住在农村，这里是爸爸成长的地方，也是我童年美好记忆凝结的地方。早在很小的时候，爷爷背着工具走在最后，奶奶一边唠着琐碎的家常，一边用粗糙的手牵着我，时不时回头问“老头子，是吧”，爷爷总是不厌其烦地应声。听到爷爷回答，奶奶才会满意地转过头。夕阳的余晖下，三个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长，在跳动着温柔日光的青石路上，斜斜地交织在一起，两高一矮，那便是我童年岁月里极美的诗篇。
爷爷患病之后，他渐渐忘记了我们要做什么，要去哪里，甚至忘记了我，忘记了奶奶。在奶奶带着笑意絮叨，回头看向爷爷时，期待的目光却直勾勾地对上一双混浊的眼睛，眼睛里有迷茫，有不知所措，却再也没有默契与心照不宣。奶奶像是被火舌舔过猛地回过头，银白的头发像是棉絮，在大风里起起伏伏，有几缕颓败地垂在干瘦下垂的脸颊，分外落寞。半晌，奶奶回过身，踉跄着走向爷爷，伸手抓住了爷爷蓝色中山装的衣袖。那件蓝色的中山装，我常见爷爷穿，爸爸和姑姑买的衣服，爷爷倒是不太稀罕，总是不愿意把这件旧衣服换下来。奶奶攥着爷爷的衣袖，将他拉到身侧，似乎是抓住了自己半生的依靠。夕阳的余晖下，还是那条青石路，路面有些破败，石板也渗出了层层叠叠蜘蛛网一般的裂缝，三个人的影子，依旧被拉长交汇在一起。不同的是，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拉着爷爷，蹒跚地走在路上。原来两高一矮的身影变为了两矮一高，像是被岁月锋利的流水刀削砍去了一半。有什么东西，似乎是变了，又像是没变，可能正是岁月的悠悠沉淀吧，让彼此每一帧的美好感动都能芳醇甘美，历久弥新。
夏天，奶奶家的水井里，总是存放着宝藏，冰凉的清甜的，一口下去，就能把燥热赶得远远的。一次，奶奶从井里取出了半块西瓜，切好后放在搪瓷盘子上，码的整整齐齐，一如奶奶干练齐整的性格。我和奶奶赶集回来后，却看到爷爷正拿着小勺，剔着西瓜细密的黑籽。因为衰老，爷爷的手禁不住地颤抖，灶台上流淌着鲜红的西瓜果汁，果肉也被戳到狼藉。奶奶顿时有些怒了，想要呵斥爷爷。爷爷却腼腆地笑了，沟壑纵横的脸上盈满了孩童般稚嫩的笑，患病后总是混浊着的一双眼睛像被擦亮了，熠熠生辉。“盈盈，吃…你爱吃的西瓜…”苍老的声线和断续的话，却不禁让我两眼泛酸，奶奶也在一旁轻抚我的后背，似是呢哝，似是感慨“你爷爷还挂着你呢…”正如央视的公益广告，他忘记了一切，终究没忘记爱我。
到了患病后期，爷爷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活。他会在家门口忘记了回家的路，等着奶奶气势汹汹急得满脸通红后被奶奶带回家；他会在爸爸和姑姑笑着问是否记得他们是谁时，对着自己拉扯大的三个儿女茫然地摇头；会在吃饭时猛地一顿，片刻之间忘记了手中奶奶特地做的自己最爱吃的菜，只顾抬头发呆。后来的后来，爷爷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奶奶一双皴裂的手浸泡在冷水中搓洗着尿脏的毯子。面对着奶奶零散的数落，爷爷也只能害羞地笑笑，毕竟，他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忽而生气，忽而突然陷入沉默。
在爷爷去世那天，奶奶给她的三个儿女依次打了个简短的电话，看上去最脆弱的奶奶，却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坚强得像根磐石都压不断的蒲苇。四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家，筹划着怎么让爷爷体面风光地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葬礼那天，来的人哭得涕泗横流，抽着鼻子劝奶奶宽心向前看。奶奶只是静静地坐在棺材旁，看着来宾们哭，像尊沉默的佛像。干瘪如脱水杏子的脸，显得有些木然。原来夹杂着黑丝的头发，是什么时候，被岁月漂成了全白，像是奶奶叠着腿坐在炕上为爷爷补衣服时，衣料里露出的雪白的棉花。在花圈被推入火中焚烧的时候，漫天的灰尘呛得人想流泪，洋洋洒洒中，我模糊地看到，奶奶眼圈通红，不知是被熏的还是因为其他。
在整理遗物时，我看到了爷爷奶奶的结婚照，黑白的，照片表面斑斑驳驳的，岁月在照片和照片里的老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照片里的爷爷，身段挺拔，笑得真诚又热烈，身上所穿的，就是让他念念不忘的那件中山装。美好的岁月，被定格在这张泛黄陈旧的照片里，永远鲜活在两个阴阳相隔的古稀老人的回忆中。
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消失，树梢上金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有些人，消失在漫长的人生甬道里，他们用身影告诉你，不必追，他们永远是珍藏在我们记忆中，铭记在我们心里的，最动人的诗篇。
（指导老师：王少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