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隐秘
用十七年的时间，发现一条河的隐秘。
那是一条淌过我身体的河流，那是一条萦绕我灵魂的河流，那是一条溯源在梦里的童年、起源于生命最初记忆的河流。即便是走过万水千山，她依然在我的梦里长久地浅吟，让我在凄风苦雨中觅得身心的归宿。
她叫潍河，是一条根本无法和长江的宽广、黄河的浩荡相媲美的普通河流，甚至连一个有根有据的历史起源也无从找寻。河水流得缓，并不阔泛，像造物者在故乡贫瘠的黄土地上展铺了一匹精裁细量的软缎，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无数条姓氏模糊的河流一起，交织成炎黄民族千千万万年赖以繁衍的生命血脉。
生于斯，长于斯，我的童年和临河小城里所有的孩子并无两异，能下河游水的时候，就学会了躲开大人结伴下河游水。每年的夏天里，总少不了一两个孩子偷着下河时被河水卷走的案例。奇怪的是，当这些案例从大人们嘴里说出来，希望能好好教训一下我们的时候，好像根本无法阻止我们继续下河的冲动，酷热暴晒的夏天，有哪个水边长大的孩子能挡得住清亮亮的河水那波光粼粼的诱惑呢？
再懂点事时才知道，这河原是明令禁止游泳的，像是怕警示牌无力防住孩子们，石滩边特地指任了一名看河人。但是，看河人却从来没有为难过我们，连大声呵斥都没有过，即便是我们不小心被水底的碎蛤蜊割伤了脚底板，在水里夸张地大声喊痛，需要他划着破木船过去帮忙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们。
看河的是一个孤寡老人，长年住在河边的门卫室里，与一床旧棉絮被走过春夏秋冬。童年的喜怒哀乐幼稚却也简单纯粹，尤其是对于父母不常着家的我而言，经久不变的河流和河边的看河人便成了我少有的玩伴与倾诉者。今天被老师多给了一块糖，后天跟爷爷奶奶拌嘴赌气，小孩嘴里念念叨叨的细碎琐事成了一老一少间不曾匮乏的话题。或许，在他孤独的生命里，他已经把我们这些顽皮的孩童看成自己家里的孩子了。日子平淡如同流水，若是没有偶尔翻腾的顽皮浪花，对一个孤身老人该是多么寂寥凄凉啊！
昨天又昨天，美好的事物逃不过时间的威严。然而，然而……
随着小城的发展繁荣和河水的时常抽调，愿意来偏僻河边观光的人越来越少，我也因为步入中学而变得繁忙，摆渡老人的日子便越发显得寂寞冗长起来。有时和父母一起坐着轿车回家的路上，能够看到老人黑色的身影蹲坐在礁石岸头，在渐次降落的夜幕里，望着干涸枯竭的河道，慢慢与黑暗融为一体……
日子一复一日地排队走过，不知何时，摆渡老人不见了踪影；也不知何时，曾经窄小简陋的的门卫室早已被拆除。某时某刻，看着破败的礁石滩上残留的空瓶子、破渔网，以及从水里被拖拽上来的衰黄水草，已然长大的我忽然觉得悲从中来，看见烂漫纯粹的童年与自己渐行渐远，忍不住在河边大哭了一场。
那年，我十三岁，听不懂礁石哀伤的絮语，听不懂河流的无言。我徘徊河边，在停与走之间，加减着自己乍失童年与现实碰撞出的孤独，在每个夜里拆毁伴着水声激喧的记忆的帐篷，又在清晨失落万分地仔细搭好。
此后的几载岁月，我时而迷惘，不知所措，似乎潍河的衰败夺走了关于我最初一段生命的记忆，模糊了我前行的方向。可是，不止是故乡的河流，在我们这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地方容得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自由奔腾呢？我不得而知。
时光奄忽，恍然间，我与潍河，这个曾经的伤心之地，阔别已足足四年。在十七岁这年，我终于鼓起勇气，想重回故地，希冀能从她身上再寻觅到一缕过往的气息。令我惊喜的是，四年的时间里，生态保护已提至国家发展要义之一，这里也修建成为一座大型生态湿地公园。极目远眺，与绿树繁荫正对着的，便是潍河。我自黄昏红霞遮天时来，远处的景物已经依稀不可辨识，唯独新引的河水反射着天际的火烧云，变得格外壮丽。是了，是了！她不再是从前时见到的干竭如枯骸的空空河道，而是从模糊到鲜明，从遥远到靠近，渐渐神丰韵卓，重新还原成了我梦中的那条清波浩荡、流淌不息的河流！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开始顺着林荫道迎风奔跑，穿过高高低低的坡道，再穿过沙砾洁净的河滩，一直跑到河边的礁石旁，终于近距离地听到了浩荡河水的奔流之声。故乡的河流，久违的河流，在阔别经年之后，我终于从苦梦中挣扎脱身，重新找回了你！在那个天赐的傍晚，我在河边徜徉了许久许久。在暗色的沙滩之上，在银亮的河水身旁，我时而行走，时而梦游，过去美好珍贵的记忆向我如潮水般纷至沓来，更高兴的是又在无意中从看管人员口中得知，曾经的看河老人领受了国家补贴，早已在新建的养老公寓安度晚年，找到了陪伴。
这年，我十七岁。我用了十七年的时间，终于读懂了一条河流的隐秘。原来她真的不曾悲伤，亦不曾绝望，只是在默默无言中濯洗着有心人的心灵，不令蒙尘，使我即便是在时光流转、物是人非间，依然能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那种温情、神秘、生生不息的情感传递。故乡的河流，你用你那澄澈的水流啊，荡涤着我因失落而忧伤的双眸，让它重新焕发出少年的光热，一如不曾销熄的生命之火。
河流啊，河流，在你涛涛了岁月、滂滂了世间的宏阔与浑厚面前，我只是一个略经挫折而依旧对你满心热诚的赤子，用十七载读懂了你真正的隐秘，盼望在生命途中长夜降临的时候，依然能够循着你的呼唤，找到归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