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我记忆里的诗篇

许多年前。

        电动三轮的车斗中铺着一层软绵绵的被子，我光着脚丫儿，在那上面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又撒欢似的闹。前方奶奶掌着车把行进着，不顾回头，便口中直呼叫：“妮，别乱动，要不会掉下去的。”

        原野中央拱出的一垄土路上，前后都空旷无垠，我们走得仿佛是一条永无终点的长途。

我忘了那是从哪回家的路，甚至忘了我那时是几岁。然而那路风拂面的感觉，却仿佛此刻正在发生。

        我张开双臂躺倒在车斗里，闭了眼，我能听见麦子生长的声音，一节节新茎从土中刷啦啦地拱出，麦穗变黄又变绿。我能听见飞虫在耳边扑棱棱的振翅飞过，多足的爬虫在远地的草棵间嗤嗤爬行，拽住草叶咬一口，那叶儿就留下一个小小的缺隙。我能听见了风，风是什么颜色？风是土地的黄色，还是旷野的绿？我能听见它们从远方山巅奔涌而来，铺天盖地的掠过广阔而古老的鲁西平原，穿过张扬舞动的麦叶，撩起奶奶包头手巾下飞扬的发丝，拂过我的脸，又向着渐远的地方呼啸而去。

        睁开眼，我看见满目的蓝。是不带一丝杂质，亦不透一丝瑕疵的蓝，仿佛是展开在我面前巨大幕布。无可计数桶蓝色颜料向上泼染，层层交叠，形成了一幅深浅变化的幻影。一时间，我已忘了自己是在尘飞砾抖的乡地上纵行，而只是被这无边际的蓝色包围裹起，飘然不知升至何处。直至有一只雀子从田间“嗖”地一声直飞而上，它的闯入，破坏了这片纯净的我的视界，啼叫着，扑扇着双翅，冲进太阳周那片不可逼视的光晕里去了。

        我也没忘在呼啸风声里笑而呼喊：“嗬——奶奶？”声音钻进风的罅隙里。“回去买虾条吃好不好？”奶奶的回应也像从远方飘来的，“行，行，好。”“回去再烙一张上回那样儿的饼好吗？”“好…”

身上为穹庐，身下为旷地，前面是身康体健，头巾下飞拂黑发丝的奶奶。而那时的我，我是什么？我是充溢着快乐的容器，我是喷薄希望的光源。我的头脑是一片澄净的空白色，欢乐从我的每一个毛孔溢出，把身周的一切都染上绚丽的五彩。

        我记得清楚，奶奶突然病倒是在我高一时候的初冬。

        病床上的奶奶躺在那里挂着吊瓶，我守坐在一旁，爸爸出去买饭后，霎时，只余下她与我二人。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总像笼了一层粉雾，看不清底色。对面可看见正在新建的一座小区，在周围几栋高楼围环下，一个大大的吊机装在一栋尚未完成的建筑上，粗长的铁臂上垂着一个骇人的巨大铁钩，缓缓转动。各种鲜艳刺目的油漆，荧荧在各个楼房的外墙上。这片光怪陆离的森林。

        病房的白墙白床，单调的不带一丝生命活跃的意味。奶奶的头发是灰白的，脸亦是灰白的，她躺在那里，无言，我亦如是，一起等待瓶中的液体一点一点，注入她的躯体。

        我盯着她的脸。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皱纹，像是被狠狠搓揉过。我想起了我所见过的奶奶病后的双眼，不是灰色，而是半透明的灰色，目中无物的直直望我，那情景让我顿感悚然，仿佛上天已从她眼中抽去了她一半的生命。

        我的思绪恍然飘出，忽地分不清现实与过去。我听见了瓶中药液嘀嗒而下的声音，那滴药润入田野里，奇迹般地同阔原上麦穗抽节的声音，呼和为一起。街上刺耳喧闹的车笛，渐渐淡漠到清晰，是车笛在鸣叫，还是那只冲霄雀子的欢啼？我分不清。

        我看见草棵在病房的花岗岩地砖上丛丛生长，大片大片的麦田铺伸开病房狭小封闭的空间。天花板也消失了，取代的是一览无边的蓝色。我感到这多年来积攒腌堆的杂尘正在体内冲撞，东一头西一头地找寻出口。我看到了我稚子时的模样。

         从前那段镜像与眼前的一切重叠交映，交映又冲突。交映处骨节生疼，冲突处泪眼朦胧。

那是两幅死了又活着的画卷，它们亦是我孤短生命世界里壮丽如史诗般的两行诗篇。诗篇如冷雨，深藏于我生命中的桃源；诗篇如烙铁，在我的肤体上留下两条焦黑的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