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外

我低头看了看表。这块破旧的古铜电子表，显然与周边一架架轻巧的纯白建筑格格不入，仿佛浴室地板上发黄的水渍。这是我唯一一件带到70年后的物品，一块25元人民币在学校对面小摊上淘到的腕表。一向忠贞地卡点计时的它，此刻仍强忍着时空巨变的剧烈挫折，一分一秒的转动着，而我此刻的心情却无法随着时针清晰地细细分辨。

毕竟我是在2088年的大街上，我本来不期望我能回到这个70年前我的家乡，然而追溯着设定好的目标人物，我居然准确无误的又来到了这片土地上，我居然遵从了从小告老还乡的夙愿，10年前，因全球气候变暖而导致极地气流上旋的一场飓风席卷了亚洲40%的区域，现在我看到的似乎只是一盘画好齐格的飞行棋，还在等待着人们投下浓墨重彩的棋子。街道宽广而整洁，两侧的绿化带浸润在乳白色的早雾中，三四条不同颜色区分的辅路依次向外排开，形成台阶一样错落有致的平面。两侧建筑不多，都是以轻便而裁剪合体的白色材料制成，鲸鱼骨支撑的柱状结构，采光通透，呈现出优美的弧度。犹如漂浮在地面上贝壳的液感。

我今天赶来参加我自己的葬礼，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一场葬礼，而是一场死亡的告别仪式。生活在2018年14岁的我只是希望能够在“我”去世后的一秒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宣布刚刚并不是我生命的终结，我只是一个穿越者。在完结了这个平行宇宙的使命后，即将回到正常的时间线，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人扼腕，谁不愿意拿这宝贵的一天随便穿越到几万甚至几万年前的一天，亲自驾驶宇宙飞船参加一次激动人心的星际战争或是漂浮在地球的遗骸上眺望遥远的银河系呢。我并不惧怕死亡，因为我相信死亡必将会是新历程的起点，而非终点。就像一列沐浴过招风沐雨的老火车，裹着浑身的露水在一个清晨缓缓驶入站台，最后一次发出轰鸣，然后卸下自己的荷载。这是任何一次旅途都会经历的正常规律，只是这长达几十年的旅途太过精彩和不可捉摸，所以总是在依依惜别之时显得格外痴恋罢了，但正因目睹很多人因挚亲的离去陷于忧郁的颓废中，我倒是希望未来每一个在离去时都能享受到专业的临终关怀服务，帮助他们正视这一历程并安详的告别，但既然机会难得那还有什么比亲自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来舒缓情绪更重要的呢？我渴望尽力将这一过程保持在轻松快乐的氛围中进行，让那些爱我的人与心中那个在时间中永不迷途旅行的我一同生活下去。

现在我还没有经历过任何一位亲友的离去但七十年后现在正躺在病床的我，已经告别了人生中最亲密的几位战友，甚至我的孩子们也垂垂老矣，我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呢？而我又该如何编织这个谎言呢？会不会有叽叽喳喳的小孩子拉着我的衣角追问我能否几世轮回？我的老天爷一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需要绞尽脑汁来应付这70年后小孙子们的刁钻问题，我就变得举棋不定起来。

我悄悄地溜进医院，这家医院是一座挂着红十字的白色建筑，结构精巧。人不是很多，没有我们那个时代弥漫的消毒水味。只有从窗户里伸出来的丁香叶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纯白的时间也在这纯净的世界中轻轻摇曳。

我的孩子们都到齐了。他们有的一眼就能看出与我有一半相似，有的却只是在顾盼之间依稀分辨出我的神态。对他们我怀着一种抚摸古猿头骨的亲切。我一眼就看到了84岁的“我”。我凹陷在柔软的病床上。小房间里窗明几净，但是做了很多富有情趣的布置。一圈圈彩色的毛线密密地缠在玻璃花瓶上，只有一沓沓叠放整齐的告别卡片隐隐透出暗示的意味。天花板上节日气球粘贴的痕迹让我意识到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我在这里庆祝过万圣节，每天在花园里散步，也曾所牵挂，满怀热爱的度过剩下的日子。从这令人惊喜的种种迹象来看，来看我最终照着小时候我所努力的那样成为一个与生活并驾齐驱，充满理性而又充满着热情，整洁且得体的老人。

一时,我感觉莫名的有泪水想要涌动。护士走进了房间，她将捧花放在桌子上，然后示意我的孩子们到屋外交流。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病房。至少目前看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不是那种压抑着悲伤的颤抖着的镇定，而是融化了悲伤的平静，好像他们都提前知道了结果似的，没有小溪在他们的脸上流淌。

似乎这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几个月来，我的病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心理预期去迎接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欣慰。

病床上的我似乎还在昏迷中。“好了，这是她为大家准备的一段话。”护士打开了我床头的一台老式留声机样式的放映机，随即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两手趴在二层小楼的窗台上，侧身抵住墙壁，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屋内小小的屏幕。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东西。”一个约莫20岁上下的大男孩用手肘撑着脸颊说：“妈妈就喜欢这些老东西。”坐在轮椅上穿着灰色针织毛衣的老头用手扶了扶镜架，微笑着。

人们安静了，我们开始欣赏这长长的告白。

啊，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这世界了。这个每天有犯罪，有垃圾，有鲜花，又有新生儿出生的澄澈而混乱的世界，这个我汲取了84年空气阳光水分和营养，也尽我所爱的一切的世界。我开始臆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虚拟的光和影， 我也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它。究竟是怎样富有伟大创造和想象的生物缔造了这样控制精密的计算系统，而它最终也无法不被的这个自我生长，变化更迭的世界所吸引。

是啊孩子们，请允许我引用孩提时代最爱看的电影中的台词：当分别的时候我不会说 不要落泪。哈哈，你们又该笑我是个老古董了吧，但正是这部电影让我咀嚼到了走到终点这一只香烟苦涩而又充满回忆的烟灰。那是一部关于冒险与拯救的使命的故事，银白色的口岸，闪光的小溪，朦胧的绿树，扬帆而去的航舵，以及小到看不见在岸上慢慢挥手的人们。梦一般消失的结尾总让人觉得有一股抓不住的忧伤，淡淡的凉凉的仿佛一场大戏收尾，才领悟到真正唇齿留香的，却不是最后那点睛的一嗓子，而是整场分秒每分每秒的刀光剑影，满堂喝彩的一幕幕。

生命流逝地太快了，我们甚至都没有时间来看看彼此，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事发生，我们却从未注意到有这么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和想做的事，却都没有时间完成。

我出生时，迷恋母亲的羊水。

我三岁时，迷恋自由自在的家。

我10岁时，迷恋老房子周围围帐一样的苦练子树。

我15岁毕业时，迷恋回不去的青春。

我18岁离家上学时，迷恋那座安静而各得其所的小城。

我30岁时，迷恋曾经每天回家就能吃到的热菜。

我已数不清我迷恋的东西。

再见阳光。

再见阴雨天。

再见领奖台。

再见堆满落叶的池塘。

再见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再见大雪中的热水澡。

再见，呛鼻的芥末和咖啡。

再见，递我雨伞的手。

再见再见…...

一个人老有幸身为大自然的顽童，富有魅力的诗人或者伟大的歌者，那么他从大自然中汲取的必定使他达到超乎平常人的广播。所以不必自伤于一次寿终正寝水到渠成地离去，编织那些永存于心的说辞自我安慰。我将会真正的离开，任时间流逝，直到世界上再也不存在。属于我的一点痕迹。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希望我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扮演过一位充满回忆的角色。在酒吧，萍水相逢却深夜买醉的老友，早晨来到时擦去眼泪互相道别。这是一次没有“再见”的道别。

房间里静极了，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抽泣。就好像当最后的晚餐结束时没有人去收起的一桌的狼藉。测试心率的曲线图突然跳动了起来，然后刹那间归于平静，小孩子们将头埋进了妈妈的怀抱，几个大人开始走动起来，护士拉起了窗帘，开始向蒙住的白布单上撒撒的鲜花，每个人都走到我身边，抓起我佝偻的手，轻轻的亲吻，一切都完成了。

我明白这里已经不需要我做什么了，这是一个神圣的早晨，不应该被也许善意的欺骗和谎言来破坏。我悄悄地打开时光旅行机中的观察者“模式”。霎时间我变得如薄膜一般透明，没有人能够看到我，触摸我，我也无法干预这个时空的事物的发展。我永远独立于这个世界。我轻轻地推开窗户，从5月微雨的户外跳入到温暖的病房。我走上前俯下身去， 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终于，我又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当生命中最后一个足迹远去了，我们也不必为那正在融化的脚印哀悼。因为那一步一步的凹痕，一定都深深地印在存在的时空里。